“他已经承认挑拨流光,但否认是受你指使,对你真真是心无二意。” 说这句时姹萝仰头,神色是无比快意。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窗外月圆辉朗,从她脸上,晚媚根本看不见蛊王反噬的痕迹。 可是沉默终究被打破,她已经身不由己,听见自己在说:“明早辰时,晚媚挑战门主,还请门主成全。” 姹萝展颜,为她这一句心花怒放,挑起了眉:“姑娘挑战我当然不回绝,我这人一向好相与。” 晚媚的手开始颤抖。 姹萝看她,叹口气:“说来也巧,我以为自己已经收服蛊王,可今夜它居然反噬,明早你挑战我,还真是说不准谁输谁赢。” 一句话又燃起希望,晚媚凝目,从她眼底看到红痕,一条条纵横交错。 蛊王反噬,宿主眼底就会现出红痕,这特征绝对无法伪装。 “反噬之后我只剩五成功力,你说明早我们谁会赢呢?”姹萝和声,由得她去看,又开始玩指甲。 晚媚不应,已经在盘算将挑战提前。 屋里流过寒风,烛火开始摇曳。 在这空当姹萝双眼华光大盛,依次流过七彩,牢牢看准了那根蜡烛。 蜡烛燃起熊火,居然在片刻间就被烧尽。 五成功力就得如此,当日她和流光一战,根本就是在保存实力。 晚媚通身一凉,从头到脚从手到心。 姹萝不笑了,立起身,将手搁到她肩头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小三下噬心蛊,又为什么把那二十条血蛊赏你吗?” “我就是要你急。”停顿片刻后,她将唇凑上晚媚耳朵:“因为假以时日你必定超过我,我就只好推你一把,要你急不可耐来救你影子,要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实力来挑战我。” “今夜是最后一夜,我恩准你去刑堂,凭吊你们伟大的爱情。” 说完这句姹萝心满意足,终于又踏月而去,姿态还是风流无比。 ※※※※ 听竹院,凤凰竹四季常青,竹浪还是一波接一波。 可是那里面没有公子,晚媚满怀希望的来,等到的却是他随从的一句:“公子最近不在,只有一句话转告媚姑娘,说是姑娘如果连这关都过不了,那么以后也不必再来听竹院。” 希望瞬时落空,晚媚在那竹浪声中站着,听竹听了很久,这才转身,朝刑堂方向迈步。 刑堂是间半地下室,弯腰进门后,潮气扑面而来。 一进又一进刑房在身侧掠过,一色的黑暗无声,好像幽冥的鬼眼。 晚媚往前,无声低头,心事太多反而沉寂。 最后一进刑房的灯亮着,她顿住脚步,将肺里空气统统吐尽,这才转身。 灯下果然有她的小三,五官清秀眼底淡淡青痕,白衣依旧干净。 刑堂主是个艺术家,上刑上得毫不破坏美感。 小三只是坐在地面,袜子被褪干净,两条腿固定在一张矮凳上而已。 晚媚进来时刑风也正恰巧举捶,落力无比精准,一记就将小三左踝骨敲得粉碎。 小三吸气,抬头看着晚媚,将那声痛呼又生生咽了回去。 而刑风则是头也不抬,将锤举起,道:“还有一边,事情不能只做一半,麻烦媚姑娘稍等。” 语毕锤落,右踝骨应声粉碎,比刚才那一记还要利落干脆。 这次小三连气都没吸,只是薄汗聚集,‘滴答’一声从额头坠落。 “好了。”做完事情后刑风立身,人往门口退:“半个时辰之后我来敲另外两根,媚姑娘你有半个时辰说话。” 晚媚在门口摇晃,被他撞了下肩,这才如梦初醒,一步步挨到小三身边。 小三坐在原处看她,冷汗如瀑,抵死的沉默。 晚媚将唇凑到他耳边,头搁上了他肩,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缓,道:“我现在就救你出去,如果出不去,那么就一起死。” 小三怔怔,目不转睛看她,无比疑惑。 晚媚于是苦笑:“姹萝保存实力,我估计错误,就算她只剩五成功力,那也在我之上,明天我是毫无胜算。” 说完她就抽出神隐,鞭尾横扫,忽一声就击碎了小三脚上的铁铐。 小三脸色苍白,将腿往里收了收,缓缓将手臂张开。 晚媚笑,将身子蹲低,让他将自己环抱。 那双手臂收紧,将她抱了片刻后松开,向下捉住了她双掌。 刑室之内突然起风,烛火顿灭,一切浸入黑暗。 半个时辰过后刑风归来,将烛火点燃,两人是已经分开。 小三还在原地坐着,脸色已见灰败,而晚媚是在门口,人半跪,一双手瑟瑟发抖。 刑风往前,对那断成两截的铁铐并不表示惊讶,一转眼又找来一副,将小三双腿放直,喀嚓一声重新铐上矮凳。 小三将头竖直,这夜第一次打破沉默,轻声道:“主子你可以回去了。” 晚媚扶着门框,用尽身体里全部气力,这才将脊背立直,缓缓转过身去。 刑风又举锤,在落下之前晚媚回头,匆匆看了小三一眼。 小三弯起嘴角,眼半眯,忽然间就对她微微一笑。 那笑是无力至极苍凉至极,转眼就已落下。 可晚媚忽然获得气力,就象在长寂无明的夜里看到了一颗星子,再不犹豫,踏起脚步快速走出了刑堂。 第十六章.欢谢 还是习武场,晚媚对姹萝,宿命一战。 有谁人观战已经不重要,重要的是输赢和生死。 姹萝没有废话,长袖翻转迎风而来,一出手就是杀招。 晚媚定定,等那流云袖已经到了跟前,这才将鞭抖起,使出了第一式穿云破。 只剩五成功力的姹萝,内力还是在她之上,对敌经验更是她所不能企及的。 所以姹萝信心满满,过得十招之后,左手流云袖堆浪,层层阻住了鞭的去势,而右手在袖内翻转,催动长袖伸展,象匹白练般直往晚媚胸口拍去。 晚媚还是失神,好像魂魄不在,鞭法也有些凝滞。 姹萝眼里流过七彩,唇角勾起个妖娆的笑,柔声道:“你死之后,我会让你的影子生不如死活着,人间地下,要你们永不相聚。” 晚媚受创,人疾步后退,可神色还是平定,将鞭尾扬在空中,曳出一条无声的黑影。 神隐鞭法最后一式,天光尽。 时至今日,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叫做天光尽。 刑室里面相拥,小三冰冷的手,抵在她颤抖的掌心,内力汹涌而来,那一刻的她,就听到了绝望在命运里狞笑的声音。 天光尽,绝望无声,就如同眼前这道鞭影,悄无声息已经到人心头。 “好鞭法。”鞭尾扫到跟前时姹萝扬眉,将袖卷成一个漩涡,阻住了鞭的去势,笑意更浓:“可惜的是你底子不够,可惜你那伟大的爱情让你心太急。” 晚媚冷脸,眼斜斜看她,片刻的寂静之后,里面突然杀出一道厉芒。 就在这一刻,她的内力暴涨,神隐便象游龙,劈开了姹萝的流云袖,一击而中,象千钧之雷劈上了她眉心。 姹萝立在原地,那个笑还在眉眼间流转,七窍却已经缓缓流出血来。 晚媚的神隐是毫不停顿,上来挽个鞭花,牢牢套住了她颈脖 姹萝咳嗽,张嘴鲜血狂涌,却仍笑得无比妖异。 “内力一夜之内大进,只有一种可能,是你的影子将功力传给了你。”她边笑边看晚媚:“那你就应该知道,失去功力中了噬心蛊又在受刑的他,是必死无疑。” 晚媚艰难地呼吸,将鞭收得更紧,道:“必死无疑的不是他,是你!” 姹萝还是笑,意识渐渐涣散,连举手的力气也无,却保住了那个讥诮的笑意。 “记住我不是败给你,是败给刑风。”死前那一刻她仰头,七窍鲜血淋漓长发倒飞,模样就有如修罗:“记得告诉他我不悔悟,死后仍将继续诅咒,诅咒这世上有情人和我们一样,最后都不得善终!” 生时作恶死时无畏,她倒的确是个魔物,不折不扣的魔物。 晚媚不语,咬牙发力,将神隐收紧。 姹萝颈骨应声折断,倒地时阖目朝天,长发上鲜血纵横,就地开成一朵邪恶的血罂粟。 头顶青天破晓,第一丝光线终于挣扎着突破重云。 晚媚赢了。 一顶黑色的软轿吱呀呀而来,来得不早不晚,恰巧是输赢分晓这刻。 从始至终,轿里的公子都只是个看客,一个了然一切的庄家。 有人将姹萝的尸身抱到轿前,割破她手腕,开始给她放血。 鲜血再一次将场地浸没,公子从轿里伸手,在姹萝腕间拂动十指,真气缓缓流动。 血流尽时十指也停止动作,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蛊虫落在了公子掌心,被晨光映照,隐隐流出七彩。 普天之下只得三只,能克制百蛊增人百年内力的蛊王,如今就这样被他握在手心,有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。 “百蛊之王,原来就长这模样。”他喃喃,朝晚媚招了下手:“伸手,记得内力倒流,我把它给你种上。” 晚媚顿首,依言伸出了手腕。 蛊王潜进她血脉时众人跪地,齐声称颂:“恭祝新门主荣登宝位!” 一切都象场虚无的梦幻。 晚媚始终低头,象被定身,直到公子声音清冷说了句:“现在你已经是蛊王的新主人,百蛊皆服,当中包括那条引虫,噬心蛊已经失效。” 一语惊醒幻梦,晚媚双目亮了起开,开始朝刑堂狂奔。 刑房,光线昏暗,满室都是血腥味。 刑风埋头,拿笔沾碟子里的鲜血,在新做好的团扇上面写诗。 一首五言绝句,二十个字,他却写了很久。 写完之后他在原地静坐,额角白发轻轻拂动,很耐心的等待结果。 结果半盏茶后来了。 晚媚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,声音打颤在问他:“小三呢,他人在哪里?!” 晚媚生,那么姹萝就死,结果并不出乎他意料。 他还是平静,将半旧衣衫掠了掠,抬头,看住晚媚眼睛。 “小三死了,昨天他将真气渡给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,他是绝无生机。” 这一句说完满室寂静,他们甚至听到了彼此血液流动的声响。 晚媚觉得自己踩上了云,人和心都一样缥缈,连说一句话都已经不能。 “他的尸骨在哪……”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发问,声音遥远象在天际。 刑风不答,将手拢进衣袖:“小三死前有句话让我带给新门主您,他说他终不负你。” 晚媚的心应声碎裂,恨极痛极甩起了长鞭,‘忽’一声扫下他脸上一条皮肉。 “我问你他的尸骨在哪。”她高声:“你记住我没有太多耐性。” 刑风冷笑,额头鲜血滴落蒙住了他眼,他就带着血色看住晚媚:“那么门主你可知道,我也曾是姹萝的影子,也曾和她甘苦与共,发誓永不负她。” “我问你他的尸身在哪!”晚媚又是高声,皮鞭如雨落荷田,一记又一记落在刑风肩头。 到最后刑风体无完肤,她都以为再也要不到那个答案,却看到他终于自袖拢里抽出了手,对着四壁遥遥一指。 “看见那些血迹了吗?”他沙哑着嗓子笑得邪魅:“看清楚了,这里四面墙上到处都是,每一处都沾着他的血肉,至于骨头嘛,我已经让人碾成粉,早就喂了狗。” “您为他收尸吧门主,为这个血肉成泥也不曾负您的影子。”见晚媚失魂他又靠上前来,贴住晚媚耳根,一字一句求死无畏。 晚媚在原地抽气,最终却不曾哭出声来,只是上前抚住了墙,手指滑过那些暗红色凝固的血肉,就如同滑过那些形影相偎的岁月。 耳畔刮过夏风,她依稀听见了那夜秋千上小三的耳语。 ——我不会负你。 你放心我不会负你…… 一诺虽轻却如山,他的确是个君子,不枉不负深情如斯。 昨夜那最后的一笑仿若还在眼前。 无力至极苍凉至极的一笑,却是在让她不放弃希望。 是在说:也许他能撑过这夜,那么他们就真的战胜了命运。 “命运……”念及这两个字晚媚痴狂起来,鞭如狂风横扫,每一下都深深击进刑风血肉:“命运就真的不可战胜吗?你既然也曾爱过姹萝,那为什么就不能将心比心,放我们一条生路!” 刑风不争辩,只是沉默,动也不动任那鞭声呼啸。 血肉在刑房四溅,一路猩红,打湿了本已干涸的四壁。 晚媚突然猛醒,将鞭收住,挽一个鞭花托住了刑风下颚,冷冷看他:“你在求死是吗?虽然对你的主子失望,但仍想下去陪她。” 刑风身子微晃,垂下眼帘,许久才道:“你错了,我没有资格对她失望,只是觉得她的罪孽应该到此为止,如此而已。” 晚媚闻言拧眉,拧成了一个邪恶的结。 “那我就不让你死,让你生不如死,让你们人间地下永不相聚。” 说这句台词时她隐隐微笑,恍然间已是又一个姹萝。 刑风黯淡无神的眼却在这时亮了,里面跃出道雪亮的光,杀进晚媚深心里去。 “恭喜门主成为又一个姹萝。”他轻声,那话却力有千斤:“我想小三应该庆幸,自己没有变成第二个刑风。” 晚媚心神一荡,眼里的魔意因为小三这两字顷刻破碎。 神隐又被挥起,这一次是直指刑风心脏。 发力之前她看住刑风,看他半头的斑驳白发和眼角鱼纹,叹了口气:“姹萝这样一个人,却有你这般爱她,可真真是没有道理。” “当然是没有道理。我愿意下去陪她,就如同小三愿意为你去死,只是愿意,没有道理。” 刑风神智清明说了这么一句,最后一句。 神隐破风而来,穿过他心房,终结了他的苦痛。 刑房之内万物皆空,只得他那一句久久回荡。 ——“当然是没有道理。我愿意下去陪她,就如同小三愿意为你去死,只是愿意,没有道理。” ※※※※ 听竹院,竹浪静,晚媚更静,蹲在地间,只是抱紧那把团扇。 扇子是她在刑房捡的,一看就知道是人皮扇子。 皮子上面有颗她熟悉的红痣,原本长在小三胸前。 一把用小三皮子做成的团扇,这就是刑风留给她唯一的纪念。 “欢,姓谢名欢,好名字。” 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发话,是公子微沙倦怠的声音。 晚媚闻言回头,一时间醍醐灌顶:“你早知道他是谁对不对?因为他和姹萝有仇,所以才不杀他,容他和我相爱。这样的话,我就会因为他,永远和姹萝不能一条心,永远如你所愿的争斗下去!” 公子不语,以行为默认。 晚媚的泪终于流了下来,步步近前,走到他跟前,‘忽’一声挥动神隐。 博命相杀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局棋,晚媚对公子的愤怒可谓理由充分。 公子低声咳嗽,右手张开,一下穿过鞭影,卡住了晚媚颈脖。 那只手冰冷,更冰冷的还有他的声音:“所谓情爱只会妨碍你前程,你要明白,谢欢存在的意义就是成就你,他的死就是对你最后的成就。” 晚媚笑,头后仰,不挣不扎,巴不得他将掌收紧。 时间沉默着流逝,公子叹气,将掌松开,声音里终于有了暖意:“失去了他,不代表失去一切,跟着我你的天地才广,媚者理当无疆。” 晚媚还是笑,嗤之以鼻。 公子又叹气,声音开始无奈:“那要怎样你的愤怨才平,才肯抬头朝前看。” “让小三站在我跟前。” 晚媚想也不想回答。 院里这时开始起风,柔风荡过竹尖,一声声恍如叹息。 在这叹息声中公子扬手,指握莲花缓缓拂动。 屋里飞起了荧蛊,满屋都是,无穷无尽。 银色的亮光在晚媚跟前聚集,影像渐渐清晰。 白衣如雪眉目如画,那是她的小三,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,笑得无力苍凉然而温暖至极。 晚媚的泪坠了下来,不是流,是一颗颗无比沉重的下坠。 怀里那把团扇也一起跌落,正面朝上,被荧光照得分明。 扇面上字迹殷红,晚媚凝目,终于看清那是一首五言绝句。 凉露抚琴扬 九州遗众芳 银河安无舟 彼岸已定香。 (上部完) 番外黄金锤 刑堂里的这一夜,刑风知道,是自己的最后一夜。 晚媚已经离开,四壁空空的刑房,又只剩下他和小三相对。 半个时辰敲碎一根骨头,现在时辰已到,他知道自己还有工作没有完成。 锤子在他手间,很小巧,却很沉,完全是黄金打造。 隔了这么多年,他仍记得很清楚,最早姹萝很爱使这把黄金锤,用它将核桃一颗颗敲碎,攒许多核桃仁,攒到满把的时候才开始吃。 “你有没有使过这种小锤?”落锤之前他突然问了句:“敲没敲过核桃?” 小三的神智这时已经不大清明,看他时有点迷蒙,摇头:“我没使过,晚媚不爱吃核桃。” “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刑风缓声,将锤扬起,也不管小三是不是能听清,自顾自地开场:“这个故事,就和这把黄金锤有关。” 十六年前。 姹萝十九岁,就和今日的晚媚一样,一样的年岁,一样的住在绝杀院。 鬼门的主人那时还是蓝禾,不过不常露面,一切事务都由门主月如打理。 月如那时二十二,人长得单薄,地位也不稳固,在门主位子上坐得很是飘摇。 刑风记得很清楚,自己被单独唤去那天是八月十九,秋高气爽,门主的院子里落了一地桂花。 那时候月如正在吃桂花酒酿,见到他的时候抿嘴一笑:“你来了,今年的桂花酿很好,要不要也尝尝?” 刑风欠身,不回答,安静等她吃完。 “怎么办好呢。”吃完之后月如叹气,语气表情都是一派迷蒙:“流光说你和主子有私情。我刚找你主子来问过,你主子态度强硬,说我故意刁难排挤她,还要到蓝主子哪里评理。” “她现在势头正劲,如果到听竹院告状,我还真怕给她告倒。” 见刑风沉默她又加了句,大眼睛无辜地睁圆,好像真是一个胆怯的少女。 刑风慢慢抬头,性子还是一贯温和,回话:“我主子脾性暴燥,门主大量,不要和她一般计较。” “我哪里敢和她计较,她姿色极好天赋极佳,迟早有一日我是要败在她手上。” 刑风于是只好跪低:“还请门主大量,相信我主子忠心,也相信我和主子只是主仆。” 跪了许久月如还是不说话,开始吃碟子里的桂花糕。 “如果门主不信,可以将刑风调了,去哪里由得门主安排。” 月如无话。 “最近进了许多新影子,刑风可以去做教头。” 月如一笑,拍拍嘴角的桂花糕屑,又拿起粒蜜枣,继续无语。 “依门主的意思应该如何呢?”最终刑风抬头,眼眸黯淡,里面有对宿命的屈从。 “我这里有种新蛊……”月如搁下了手里零嘴,迟疑一会,单手按上心门。 “可是这蛊虫太恶毒!”她道,走近前来,捧住了刑风的脸:“要知道我也不想,你可千万不要怨恨我。” 很快刑风就回到了绝杀院。 姹萝在琴房,正在发脾气,将一盏滚热的茶泼到丫头身上,又立着眉让她把茶碗咬碎,一口口吞进去。 刑风进门后叹了口气,那丫头立刻如获大赦,飞也似地逃出了房门。 姹萝还不解气,眉头几乎立起:“你求情那你替她,替她把这只茶碗吃了。” 刑风笑,好脾气一如往常,找来锤子,替她敲核桃。 姹萝爱吃山核桃,倒不是因为核桃如何美味,而是因为她要保养头发,那一头闻名鬼门的五尺长发。 “今年的核桃好,皮薄肉多。”敲核桃的时候刑风道,将核桃肉里每一点杂屑都仔细挑拣干净。 姹萝不说话,不一会上来,从后背紧紧搂住了他腰,胸膛绵软,贴在了他臀上。 隔着几层秋衣,刑风仍能感觉到她胸膛热力,那一团柔软在他身后厮磨,让他几乎立时有了反应。 身下欲望立了起来,也几乎是同时,胸口好像落下了一把重锤,将他四肢百骸都要震碎。 姹萝的手这时已经游走到他身下,在那上面流连:“你抱住我,不要问我为什么,只要回身来抱住我。” 刑风觉得诧异,回身来捉住她手,这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在颤抖。 从地杀一路做到绝杀,今日的姹萝已经是身经百劫,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惧怕。 “发生什么事,你可以告诉我。”刑风弯下腰,将她手抵在胸膛。 姹萝摇头,只是将手穿过他臂膀,和他紧紧贴合,靠到不能再近。 在门主房里,一派小女孩姿态的月如,是如何操控她眷养的蟒蛇,蟒蛇又是如何爬上自己身体,冰冷滑腻,和自己交合。 这一幕她终生难忘却绝对不会再提起。 “我说过不要问!”在刑风怀里她喃喃,隔衣衫咬住刑风皮肉,又撕又咬,坏脾气一点没有收敛。 刑风无话,只得抱住她,将她头贴在自己肩膀。 回卧房她还是搂住刑风腰肢,搂着他才能睡着。 睡前还不忘咬牙切齿:“我什么都不怕,我不避嫌,不出一年我一定将她踩在脚底,新仇旧怨一起清算!” 脾气暴燥性格刚烈,这时候的姹萝很少笑,可在刑风记忆,却是再也没法追及的甜美。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 第二天醒来,姹萝还是搂着刑风腰身,脸贴在他后背,手指在他后颈绕圈:“你说过你觉少,一定比我晚睡早起的。” 刑风不回话。 姹萝又笑,腻到他胸前,这才发觉他脸色青白,下唇两个被牙咬出的血洞,人已完全昏厥。 “门主给我下了蛊虫,名字很好叫做‘色戒’,想来是要我清修。”醒来后刑风苦笑,并不打算隐瞒。 姹萝顿住,五指握在他肩头,按下五个深深红痕。 “从今往后我要戒色,其实这样也好,你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多野蛮……” 这句调笑还不曾说完,姹萝就已经起身,步子凌厉,长发在身后荡成一条决绝的弧线。 “解药,给我色戒的解药。” 进门后姹萝劈头就是一句,手在月如跟前展开,眼里厉光几乎能将她劈穿。 月如笑,放下手间银耳羹,侧头看她:“我记得你说你和影子清白,怎么,我对他略施小戒,你就这么巴巴地赶来,这不是自己甩自己嘴巴吗?” “我这人便是这样!”姹萝眉角立起:“我的碗只能我自己摔破,我的影子只能我自己惩戒,和门主没有……” “很好你还记得我是门主。”月如接过她话,又将银耳羹捧起:“你要记得,虽然你很得听竹院欢心,可今时今日我仍是门主。” 姹萝埋首,五指握拳,指甲掐人掌心:“你说过,只要我和……和夜……,你就会放过刑风……” 月如又笑,张嘴吹了吹烫羹的热气:“我是放过了他,没要他性命,我没食言。” 姹萝沉默,极力稳住呼吸,许久才能平静回复:“那你要怎样,才肯给我解药?” 月如不答,继续吹她的汤羹。 青石地面上这时有一条暗影滑动,一条漆黑的蟒蛇正徐徐游来,在姹萝脚底打转,试图盘上她的小腿。 就是这条蟒蛇,通体漆黑,所以名字叫做夜。 姹萝浑身肌肉绷直,将牙关咬了又咬,这才重复:“你要……怎样,才肯给我解药?” 月如放下手里汤碗,上前来抚过她长发,一边叹息:“我有的时候真奇怪,这个世上,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头发。” 姹萝挺直脊背,由得她去摸,那一头长发就象软缎,在昏黑的屋里涌着粼光闪闪的浪。 “我如果要你这把头发……” 月如的这句话还没说完,姹萝已经立直,长发逆飞向后涌起,发尖扫过长桌,接着了那上面未灭的烛火。 满屋顿时涌起烟浪,长发触火即燃,很快就烧成一把黑灰。 养这一头长发需要十年,可毁灭却只需一瞬。 姹萝就是姹萝,象蓝禾所说,从不犹豫有种决绝的智慧。 “我只是说如果。”等屋里烟尘散尽月如才突然发话,过来摸她犹有余温的头发,煞有其事蹙眉:“你怎么能当真,怎么舍得?!” “你还要什么,还想怎样。”姹萝在那厢低头回她,咬着牙,一字字咬碎。 月如放下了手,终于敛起笑容,缓声:“我要怎样,你其实清楚。” “你要我死,可这桩我不能答应,听竹院也不会答应。” “我不要你死。”隔许久月如才叹了声:“我不过要保住我这个位子,你也知道,失去这个位子,我的下场就是死。” 这句话来自肺腑,因而难得有几分真诚。 姹萝慢慢抬起了头:“那你要怎样,才能确保我不会威胁你的位子?” 月如抿唇,弯腰打开抽屉,找出只纯白色的玉匣,在姹萝眼前缓缓打开。 里头是只蛊虫,一只大约指甲盖大小的蛊虫。 蛊虫姹萝已经见过无数,可从没见过这么美的,象一瓣柔软的花,淡淡嫣粉色,娇媚无限。 “这只蛊有个很好的名字,叫做‘妾’。”月如手指拂了拂。 姹萝低头不语。 “世上所有雄性都有一个毛病,就是贪欢,蛊王也不例外。” 这句说完姹萝已经抬头,隐约明白了三分。 月如继续:“如果在你身上种了这只妾,再种上蛊王,蛊王就会吞了这只妾,然后象世上所有男人一样上瘾,还想要,想要一只又一只这样的妾。” “可这‘妾’,世上只有一只对吗?”姹萝叹了口气。 “不错。”月如点头:“再没有妾给它,那么蛊王就会反噬,每年两次,象所有急色的男人一样抓狂,反噬它的主人,让它的主人生不如死。” 姹萝沉默。 种上这只‘妾’后便不能再种蛊王,不能成为鬼门门主,不能扶正,就只能永永远远是一个‘妾’。 好名字,这蛊虫的的确确是起了个好名字。 “你可以偷偷替我种。”隔一会她抬头:“不需要这么明白告诉我。” “这只蛊虫娇贵,要逆经脉种上,而且真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抵抗。” 这句之后姹萝又是沉默,长久的沉默。 月如慢慢眯眼,捉住了她眼里的动摇:“现在换我问你,你要怎样,才肯心甘情愿做一只‘妾’?” “我要你心尖热血。”姹萝霍然抬头。 鬼门门主种有蛊王,心尖热血就能解百蛊,她想当然也能解了色戒。 月如莞尔,也是毫不犹豫,拿一只空心细竹枝穿进心房,取心血一杯,亲自放到了她手间。 喝完杯里热血,刑风果然大好,搂住姹萝,将她头靠在自己胸膛,抚着她焦黄的头发。 姹萝将唇勾起,眼神热切,象只小兽一样,咆哮着上来将他压倒。 琴房里几乎所有的物件都被他们撞碎,到最后姹萝坐上她那把长琴,琴声凌乱高亢,伴着刑风的最后一个穿刺,将她直直送入云端。 而后所有声音静止,世间一切静默,姹萝将头垂在刑风肩膀,满耳只听见他的心跳。 “就这样吧,这样也好。”在那一刻她喃喃,心底的确清明,所有欲望都已隐去。 第二天,天气极好,姹萝在头顶包了丝帕,到厨房找刑风,从身后一把抄住他腰。 刑风不曾回身,在原地僵住,沉默了许久许久。 他要积聚力气,好告诉姹萝,原来色戒没解。 象昨晚月如来时所说:“色戒是上古蛊虫,无解,就算是蛊王,也只能克制它一次。” 他以为这消息会让姹萝抓狂。 可是姹萝没有,只是将头顶丝帕拿了,搁在手心,万念俱灰地笑。 色戒无解,可月如的恶毒还远不止如此。 她还没说,那只叫‘妾’的蛊虫还是种媚药,种蛊之后她若和谁交合,就会恋上对身体,欲火连天没有其余任何办法排解。 “是我愚蠢。”长久的沉默之后姹萝冷笑,步步后退,飞也似地逃开了厨房。 按照平时心性,姹萝肯定会去月如那里理论。 可是这次没有。 刑风找遍鬼门,最终却发现她没有离开绝杀院,只是坐在院里梨树下,手里拿着那把黄金锤。 夕阳这时如火,他看见她手起锤落,每一记都刻骨恨怨。 刑风上前,等看到眼前这幕时顿住,一口气堵在咽喉。 姹萝满手是血,那黄金锤每一次落下,敲断的都是她的手骨和血肉。 ‘妾’蛊虫让她贪恋刑风身体,而刑风种有色戒。 她选择这种方式平息欲火。 刑风当时颤抖,在树下跪低,将她血肉模糊的左手捧住。 姹萝扬起唇角,不觉得痛楚,只是冷笑。 “我已经尝试过放弃。”她轻声:“已经尝试过愚昧痴情,做一个清白善良的女人。” 刑风的肩头开始颤抖。 “可是老天不允许,我也无法。”姹萝还是轻声,手里黄金锤沉重,一滴滴坠着殷红的血。 “那我就做个恶人,比命运还恶的恶人。”最终她道,声线渐渐高了,又一锤敲上手骨血花四溅:“不论结局如何,我都永不后悔!”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 “她说她永不后悔。” 刑房里刑风叹气,将锤举高,落力又砸碎了小三一根腿骨。 小三毫无反应,头无力垂在肩膀,早已失去了意识。 刑风上前,摸了摸他脉门,发现他果然已没了真气。 当时自己只说过一句:“可惜你今生再也不能行走,可惜,如果你加上你主子,要掰倒门主,可能还有一分胜算。” 只一句他就懂了,果然将真气渡给晚媚,身家性命所有一切交付。 “不一定值得。”退回原处后刑风叹气:“这样待她,未必值得。” 小三在这时醒来,神智半昏,却侧头问了他句为什么。 “她将来前途不可计量,你会跟不上她,所谓坚贞的爱情会被命运动摇,最后一败涂地。” 听完这句小三眨了眨眼,很努力坐直。 “所有人生下来,就知道自己会死。”他缓声,很努力让句子完整:“可是,还不是很努力地过日子。” 刑风顿住,在他这句话里将头垂低,慢慢叹了口气。 外头开始喧嚣,时辰已到,晚媚和姹萝的决斗即将开始。 鬼门中所有人都将去观战,他久等的时机已经来到。 小三被拖入刑堂,他主动请缨由自己行刑。 一节一节很仔细的敲断腿骨,那么他失去的就只是腿骨。 这已经是在姹萝眼底对他最大的保全。 下面就是准备。 刑堂下他准备了个暗道,里面有他心腹,只等时机一到,就会将小三运出鬼门。 而现在时机已到。 刑风侧耳,听见外头所有声响的确远去,于是站到暗道入口,按照约定跺了跺脚。 底下有人回应,一切按照计划进行。 “你终不负她,那我也终不食言,放你一条生路。”站到小三跟前,刑风轻声叹了句。 小三没有回应,呼吸微弱,离死只差一线。 刑风还是沉稳,上前渡他真气,喂他续命的蛊虫,又操起刀,将他胸口一片薄皮割下。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。 最终小三被送入暗道,而他开始预备现场,将一具尸身的血肉仔细抹上后墙。 暗红色的血肉在墙上凝固,他则弯腰,将人皮做扇,笔沾赤蛊开始写字。 凉州安定。 斜藏好这四个字后他终于空闲,有时间坐下,等待他的宿命。 黄金锤还在脚下,和那天一样,上面沾着赤色的血。 黄金锤染血,血染着恨,而恨最终开成了罪恶。 刚直暴燥的姹萝,最终成了含笑盈盈杀人无算的门主。 温和淡定的刑风,最终成了人人闻名丧胆的刑堂堂主。 这相伴相随十六年的堕落,似乎是挣扎历尽日夜难安,也似乎就只是一瞬。 最终他放弃执念。 好似老天眷顾,给了他清明,赐他一把黄金锤,一锤落下,从此锤断纵容和罪恶。 可是他不后悔。 那天在梨树下姹萝看住他,满手都是鲜血,问他:“你可愿意陪我一起,结局如何永不后悔?” 他答愿意。 对这两字他不后悔。 如小三所说。 就算人生下来便知道自己会死,可不也是努力过日子。 结局早已注定的爱情,他也不后悔,自己痴枉愚昧,曾为之付出努力。 “你若不后悔,我便不后悔。” 最终刑风低语一句,将那把黄金锤握牢,塞进衣衫,贴胸口放着。 外头响起脚步,他听得出,是晚媚而不是姹萝。 他的姹萝已死。 “你若不后悔,我便不后悔。” 在心底他又重复一句,转身,将手拢进衣袖,对那夺路而来命运表示承受,敛低了眉。 第二卷爱恨皆枉然 第一章.宁天 一 冬至,离小三周年祭还有四十二天,晚媚团了团身子,觉得冷,将怀里暖炉抱得更紧,直直贴在胸口。 二月踮脚走了进来,手里托着汤盅。 十八天大的乳鸽,配绝顶鲜美的银环小蛇,炖了三个时辰的清汤,滋味却远不如当年那碗阳春面由。 一碗小三用缠着绷带的双手下的,飘着细碎葱花的寿面。 晚媚尝了口,觉得意兴阑珊,翻手就将汤盅朝下,兜底倒了个干净。 滚热的汤水四溅,烫上了二月的脚趾。 二月不后退,这位刑堂的新堂主涵养一流,还在原地垂首,神色如常,道:“公子传话,请门主去一趟。” 晚媚向后斜躺:“你就说我身子懒,懒得吃饭懒得走动,连活都懒得活。” “公子说,如果门主不肯去,就让我传话,他是有个要紧的任务,要门主亲自去做。” 晚媚闭上了双眼。 “这个人的资料我已经差人送来。” 晚媚还是闭眼,紧紧搂住暖炉。 二月开始后退:“公子还交代,门主必定不虚此行。” 说完人就不见,屋子里复又一片冷凄。 很长时间后,晚媚终于从榻上起身,伸手打开资料,姿势很是闲散。 ——“十四日申时一刻,带红魔伞,杀宁王于王府议事大厅。” 资料的第一页就看得晚媚失笑。 杀人,还要规定时辰地点,指定道具,这任务倒是有些意思。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亮了,脊背伸展,食指搭上纸张,往后又翻去了一张。 “宁王,名郁宁天。” 看完第二张后晚媚沉吟,伸出手指,指甲鲜红,在那上头爽脆的画了个叉。 宁王府,日渐西斜,照着满地富贵。 殷梓的轿子落在王府门前,等到申时过了半刻,这才将轿帘揭起。 和人相约,他永远迟到半刻。守时,却也要人相待。 管家上来迎他,议事大厅里燃着香炉,宁王坐在主座,朝他微微颔首。 宁王穿便服,殷梓也是,一袭暗紫色长袍,腰带细窄,上面镶着块鲜红欲滴的鸽血石。 紫衫配鸽血,色中大忌,可却无碍他的风流。 暗紫里一滴血红,就正象他的人,深沉里透着那么一点邪恶。 宁王的手举了起来,道:“有劳殷太傅,请坐。” 殷梓将头微低,走到他跟前,提起茶壶将茶杯倒满。 “殷某此来是为谢罪。”弯腰之后他举杯,杯身齐眉:“还望宁王宽宏。” 声音姿态是无比的恭敬,可那杯茶却不再是清碧的雀舌。 他的食指搭在杯沿,没有利器伤害,却突然破了个小口。 鲜血流进杯口,却不溶进茶水,而是浮在杯口,慢慢铺开,和茶一起,铺成了半边浅绿半边淡红的一个太极图。 无比妖异的一幕,就发生在宁王眼前,可宁王却是毫无反应,将杯子接过,一口就将那太极吞尽。 殷梓于是抬头,淡笑:“多谢宁王不计前嫌。” 宁王也笑:“盐茶道的事务我已经交出,殷太傅已经如愿,不知此来还有何事?” 殷梓后退,手指抚过唇边,将指尖鲜血吮干。 血的滋味无比甜美,他落座,长眼半眯,唇角满足地勾起。 “来宁王府的,可远不止我一个。”微顿半刻之后他突然抬头,将食指一弹。 食指间一滴鲜血破空而去,穿破屋顶,在阳光下化作巴掌大一块红雾。 这人的武器,竟然是自己的鲜血。 屋顶上的晚媚拧了下身,避开这团血雾,干脆踏破屋顶落地。 红魔伞已经吸了人血,此时一片鲜红,落地之后她将伞收起,只是一个流目,已经是意态万千。 殷梓看了看她,讶异于她的镇静:“姑娘大白天的蹲在人家房顶,难道就一点不觉得惶恐吗?” 晚媚笑,人半斜在伞上,去看主座的宁王。 议事厅光线充足,可偏巧就有团暗影遮住了他的脸,让晚媚看不真切。 伏在房顶的时候也是如此,不管晚媚换哪个角度,那暗影是无处不在,让她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。 这个宁王,断然也不简单。 晚媚暗叹口气,将红伞提到了手中,转头打量殷梓:“我不惶恐,因为我和阁下一样,都是受邀而来。” 说完她就将手搭上伞柄,手指向前,将伞面缓缓撑开。 殷梓的神色瞬时就犀利起来,一记眼刀杀向宁王:“我夺了王爷盐茶道的权,断王爷财路,王爷是邀人前来清算的吗?” 等他这句说完,晚媚的红魔伞已经霍然张开,地涌金莲黄得灿烂,直往他眼前逼来。 宁王衣动,将手间茶杯握得粉碎,一边清喝:“来我宁王府挑拨离间,你也未免太过自信!” 殷梓也即时长笑,中指通红,血液在指尖聚集,遥遥指向晚媚。 “挑拨我和王爷,你也未免太自作聪明!”应了宁王一句之后他笑意收敛,中指里涌出一丛鲜血,被他弹上半空,立时化作三道血箭。 晚媚撑伞,脸隐在伞骨后,并不退却。 血箭迎上了伞面,红伞顺势旋转,卸去了千斤之力。 伞后的她已经到了殷梓跟前,红伞之后脸容娇俏,衣袖隐隐鼓动。 身后宁王终于发难,衣襟带风,挥掌击向她后背。 千钧一发那刻晚媚闪身,宁王的掌风从她身际擦过,‘忽’一声直取殷梓。 红魔伞的伞骨也在这刻翻转,伞骨往前,十二枝直射殷梓要穴。 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,突然间就成了她和宁王合攻殷梓。 殷梓并不惊讶,紫衫迎风,袖角一个回旋,将宁王的掌力沿原地折了回去。 对晚媚那一击,他远未尽全力。 他的心神,七成是用在了防范宁王。 彼此猜忌防范,这便是他和宁王多年来共处的姿态。 晚媚笑得无声,单手一旋,将神隐从伞柄里抽出,腰肢在瞬间回拧,将鞭身指向宁王。 宁王迎着殷梓送回来的掌风,一刻间不及分身,已经被鞭尾刺进了心门。 若论单打独斗,三人之中晚媚武功最弱。 可殷梓和宁王之间有道隙缝,足够她施展心计。 申时一刻整,任务即将完成。 晚媚抬头,终于看清楚了宁王的样貌。 两眼黑沉,然而全无焦距,鼻挺直,样貌英挺带三分落寞…… 这张脸,晚媚绝不是第一次见到。 宁王郁宁天,竟然就是公子。 ※※※※ “腊梅上头的雪,这么麻烦,树枝上头的雪莫非就不是雪……” 花园里头的丫头噘嘴,拿一只密瓷罐,万分不耐烦地一朵朵扫腊梅花上的雪。 “雪当然都是雪,没什么两样,所谓香雪,其实不过都是噱头。”门内有人幽幽发话,声音虚弱:“可是你我要靠这噱头吃饭,没办法。” 丫头‘哦’了声,继续采她的香雪,又问:“还是只采一罐,只做四十九瓶香膏?” “是。”门内人低声,伸出手来,将膝盖上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。 伤处的疼痛是一日甚过一日,已经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克制。 好在他还会忍受,已经习惯在忍受中数时日流过。 “又是发怔,大白天的,睁着眼睛发梦。” 园子里突然有人发话,不是丫头,是玉惜,安定城当之无愧的头牌。 门里那人抬头,看她:“有心情奚落我,你是已经有了决定吧。” 玉惜皱皱鼻子,也看他:“你胖了一点点,现在看起来有点象人了。” 那人不发话,仰头失笑,眼底的青痕益发明显。 没错,他现在是象人了。 可大半年前玉惜在坟场捡到他时,他的模样就绝对是个鬼,一个凄惨万分的鬼。 那时玉惜还是妓院里面一个不入流的歌妓,偷跑出来给娘亲烧祭,回转的时候刚巧看见了他。 当时他就坐在一堆乱坟当中,穿白衣,前胸被鲜血浸透,目光穿透黑夜,像是已被凝冻。 玉惜素来胆大,可看见他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,许久才敢上前,碰了碰他肩头。 那人形容可怖,样貌却很清朗,被碰后费力地转头,看她两眼后发问:“姑娘可是出身青楼?” 玉惜的脸色当时就阴了下来。 那人艰难喘息,可说的每个字清晰有力。 “救我,我让你成为这里的头牌。”他道,这句交换的条件说的极低,可声音里有股力量,居然让玉惜觉得他所言非虚。 于是玉惜救了他,他在凉州安定活了下来,两个月之后开始做香脂生意,很快就名满安定。 而玉惜依他所说,每个月来他这里三次,果然在半年之后成为安定头牌。 这人身体极度虚弱,却有个极度强韧的灵魂,为玉惜平生仅见。 “我的确是有了决定,决定和阮郎私奔。”心念至此玉惜抬头:“时间就在今晚,来是跟你说声。要不你也走吧,我老板的手段相信你也听过。” “我不走。” 过了片刻那人才道,声音极低。 玉惜忍不住叹气:“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空等,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,而那人那事永不会来。” 那人低头,对她的话不置可否。 “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,我都要走了,就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。” “我姓谢。” 隔了片刻那人抬头,眼波浩淼,好像被这姓氏触动了无穷心事。 二 犹豫只是片刻,很短暂的片刻。 晚媚没有丧失冷静,很快催动内力,将鞭运直,极其端正地刺进了宁王心房。 宁王应声后仰,张嘴‘扑’地吐出口血来。 如无意外,这道贯穿胸膛的伤口绝对致命。 晚媚使命完成,收鞭后撤,伸手击向红魔伞。 伞面受力破碎,地涌金莲失去宿主,立刻伸出触手,百余根红丝在殷梓跟前摇曳,一时阻住了他的去路。 这样一个隙缝足够脱身,晚媚足尖点地,立刻踏上屋顶,消失在冬日的薄阳中。 次日,宁王遇刺的消息传遍京城,殷梓也因此奉命,下朝之后前去晋见皇帝。 皇帝姓郁名宁远,人如其名,是个温和淡定的人,嘴角天生上弯,不笑时也似带笑。 “宁王的确是瞎子,这点不用再怀疑。”俗套礼节之后殷梓发话,直切正题。 郁宁远淡笑看他,不发问,耐心等他的理由。 “我在他眼前一寸远的地方,落血在他杯里,他却一饮而尽,所以说他绝对看不见。” 郁宁远点头:“谁都知道殷太傅的血是天下第一毒物,能让人腑脏化水。” “我在杯里同时也落了解药,遵照圣意,不要他的命,只是试探。” “那就算他的确是个瞎子。”郁宁远又点头,身子微微前倾:“那么关于鬼门的传言呢,你觉得是真是假?” “刺客身带红魔伞,的确来自鬼门,而且这场刺杀绝对不是演戏,我有十成十的把握。” “这么说传言就是假,他应该不是鬼门的主人。” “未必。”沉吟片刻之后殷梓欠身:“当着我的面刺客来访,皇上难道不觉得事情过于凑巧?” 郁宁远凝目,手指轻叩桌面:“我故意让他去查鬼门事宜,他也查出了鬼门不少资料,鬼门的人时时刻刻想杀他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” “所以说,这事情真假的比例是六四,我有六分信他,是因为那一鞭的确致命,他虽则现在没死,却时时刻刻都有可能会死。” “那就这样吧。”郁宁远将掌一抚:“我且信他,如果他不死,我就依他所言,给他些施展拳脚的机会。” “伤口贯穿心房,他不死的几率只得万一。” “太傅不该这样咒我兄长。”郁宁远微哂,眼隐隐带有笑意:“你莫忘了,我曾在爹临死前立下血誓,要护爱兄长绝不与他为难。” 下了第一场雪,听竹院益发冷凄,冷的有些肃杀。 晚媚在漆黑的屋里前行,路线再熟悉不过,很轻松走到榻前。 屋里亮起一点荧光,公子拈指,将一团荧蛊托在眼前。 眉眼被照得清晰,他绝对就是宁王。 就算皮囊可以复制,但那眉眼间的孤高和落索绝对无法复制。 晚媚缓缓低头,声音冰冷,道:“晚媚拜见宁王,祝宁王万安。” 公子笑,笑里隐带讥诮,伸出手来,环住了她腰。 晚媚的身体还是无比销魂,那些荧蛊四散,在她赤裸的胸前盘旋,似乎也不忍离开。 公子的手从她胸前滑过,一路往下,不断婆娑挑逗。 晚媚的欲望被燃起,也上前来,咬开他衣衫。 屋里荧蛊半明,晚媚的手搭上他胸膛,看到他胸前一个极小的伤疤,圆形,正是神隐留下的印记。 刺杀之后不过半月,这伤口却已经完全愈合。 晚媚食指打圈,在那伤口上流连,另只手却早已经下探,让该硬的地方铮铮立起。 荧蛊升上了半空,开始象星星般静谧,照着他俩滚热的身躯。 公子切了进来,头搁在她肩,动作轻柔。 晚媚的食指还留在他伤口,几下律动后忽然觉得异常。 伤口处有黑色的藤蔓伸了出来,极小极短的一枝,却妖异非常,在她食指上狠命地吮吸了一口。 晚媚的身体一僵,手指飞也似地收了回来。 公子的动作还在继续,懂得她心思,冷声发话:“如果我不让蛇蔓生长,你那穿心一鞭早就要了我的命。它是魔物,却能让我不死,伤口飞一般愈合,我该感激它。” 晚媚有些迟疑:“其实如果刺杀只是演给旁人看,我完全可以……” “演戏?你以为那位观众会看不出?”公子反讥一句,将头埋了下来,抵在她柔软胸前。 没错,因为观众是个高人,戏才要演的逼真。 所以他才要晚媚绝对不知情,资料上洋洋万字,却没有一句提到宁王也是瞎子。 只要值得一赌,他是什么注都舍得下,其中包括自己的性命。 晚媚在心底冷笑了声,手指又盘上他伤口,任那藤蔓将她手指团团裹住,道:“那蛇蔓怎么办,你不怕它吞了你?” 公子不语,在她身体里穿行,动作还是缓慢,似有节律。 蛇蔓从晚媚手指收了回去,恋恋不舍,但还是被收回,“咻”一声没进了公子肌肤。 公子低喝了声,似乎痛苦不能遏制,将晚媚腰肢紧搂,动作激烈了起来。 蛇蔓在他体内激烈挣扎,和真气抗衡,在被完全收服前伸出触角,垂死挣扎,紧紧勒住了他五脏。 痛达到顶点,快也达到顶点,公子无声,在晚媚身体里急射,同时一口血喷将出来,将她半个身子染得通红。 晚媚愕然,肩头挺直,向前接住了他无力垂低的头颈。 片刻喘息之后公子抬头,恢复冷寂:“这次任务你做得很好,一鞭穿心,绝不犹豫容情。” 因小三之死,晚媚恨他,连这恨也在他的算计。 晚媚觉得齿寒,怔怔看他卧平,进入了极短极浅的睡眠。 荧蛊在头顶盘旋,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。 晚媚伸出手来,百无聊赖地抚过他眉心。 眉心也是冰凉,这是个无情如斯的人,对自己也不宽纵半分。 “到底你想要什么,权倾天下就这么可贵,值得拼上性命?”到最后晚媚幽幽叹了口气,语气不免讥诮。 “我想要的,在你内心深处也想要。”只片刻功夫公子却是已经醒来,神色冰冷,将衣带系上。 晚媚突然有个闪念:“那宁王的声音……” “鬼门里面的人能听见我的声音,但绝对不是宁王的声音。”公子应了句,嗓音突然之间就变了,变成那日宁王的音调:“因为什么你自然明白。” 晚媚垂首,愣了片刻,那厢公子却是已经立身,站在黑暗中催促:“你随我去个地方,为时一个月。” 晚媚低声称是。 同日京城之内,皇帝也收到消息,宁王病重,希望远离嘈杂,回到南疆故地。 回乡候死,这消息含义大抵如此。 皇帝欣然应允,放他前去,宁王于是消失京城,第一次有了个悠长的假期。 ※※※※ 姓谢,名欢。 一点没错,他就是小三,刑风口中已经挫骨扬灰的小三。 生离死别那天仿佛就在眼前,他清楚记得刑房里面那最后一抱,两人彼此贴近时,噬心蛊带来的疯狂痛苦。 就在那夜,他将功力渡给了晚媚,所有一切能给的都给了她。 事情结束时他头脑无比清明,知道自己已经油尽,绝对再禁不起一夜酷刑。 可是那又何妨,晚媚生姹萝死,他已得到他想要的一切。 所以当刑风回到刑房,再次举锤的时候他才如此安详,听着自己腿骨碎裂,就好像听人敲碎一块不相干的青瓷。 渐渐的天就明了,他感觉到灵魂已经飘到头顶,离解脱只差一线。 也就是在那一刻,晚媚对姹萝之战开始,刑房里所有监视的鬼眼也都倏然消失。 全鬼门倾巢,都跑去观赏那关乎门主人选的死生一战。 刑房里于是真的寂静,就只剩下小三,还有那举锤的刑风。 锤举而不落,当时的刑风神色平定,最后问了一次:“你挑拨流光,是否是受主子指示?” 小三已经说不出话,可仍有气力摇头,摇得毫不犹豫。 刑风的语气于是就带了唏嘘:“她到底是有什么好,值得你这样死生不负?” 小三艰难地呼口气,回望他,目光里有反问:“那么姹萝又有哪里好,值得你不离不弃?” 刑风懂得,摊开手掌,看着指甲不曾洗尽的血迹:“我和你不同,我已经负她,给了你们足够机会取她性命。” 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经明了。 晚媚和小三的故意离间,还有方才小三真气的转渡。 事到如今,他是清醒地目送姹萝赴死,终于放弃了二十年来不变的追随。 “记得我跟你打过的赌吗?”一阵沉默之后他扬眉,将锤又扬起:“我说过,如果你最终不负你的主子,我就放你一条生路。” 小三虚弱地笑,表示自己并不介怀他食言。 刑风的手高高扬了起来,他的眼前昏黑,觉得身体轻飘,仿佛已经穿越时光,坐上了那架秋千,猛力一荡赴往自由。 之后一切他都不再知道,那一刻的他,真的是以为自己已经死去。 许久之后,在他确认自己还活着之后,他才明白刑风不曾食言。 借着晚媚和姹萝决斗的空隙,刑风放了他条生路,将他送出鬼门,送到了凉州安定。 有一张字条被放在了他怀里,上面简单几个字:“提防公子,在安定等候。” 等什么不曾言明,可他懂得。 所以他在安定落了根,还做起生意。 不管来日如何,至少他要不枉负安定这个地名,拥有一个院落,让等候的那个人能够衣食无忧。 “院子还要再大,大到能架一个高高的秋千,荡起来能看见外头的风景。”想到这里他抬头,因为有了念想,小腿的疼痛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。 院里丫头还在忙碌,今天不再是采香雪,而是在往地上撒盐。 玉惜和他的阮郎已经走了两天,昨夜暴雪又下了一夜,院子里的雪是扫都扫不干净。 小三将身子往前倾了倾,想去拿匾里的干芍药。 芍药离手指还有一寸的距离,够不着,他苦笑,只好又去推那轮椅沉重的轮子。 就在这刻院里来了生人,一人华服为首,后面跟着三个彪形大汉,进院后开始一字排开,标准横着走。 小三又苦笑了声,对丫头示意,让她站到自己身后。 来人走到了他跟前,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腿,将匾里的芍药踢翻。 小三皱眉,很是可惜那些干白芍,道:“你们白来一趟,我并不知道玉惜去了哪里。” 来人看了看他,又是抬脚,将他一脚踢翻,靴子踩在他胸口:“你不知道那谁知道,谁不晓得玉惜是你一手调教出来。” “她本来是想告诉我,可我不想听。因为她如果想彻底割断过去,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去处。” 小三的这句回答再简单不过,可却彻底断了来人的念想,让他顿时抓狂。 “那……她走了你负责赔偿。”急怒之下那人抬手,在屋里四指一圈,最后指头指向了小三椅后的丫头:“你就把这丫头调教给我,调教得比玉惜还强。” 小三闻言冷笑,眉眼半弯,笑这堂堂笑蓬莱的老板竟然是个莽夫。 一笑破冰,来人低头,这才发觉脚下踩着怎样清俊一个男子。 “皮囊绝佳身子孱弱。”那人慢慢弯腰,在咫尺之外打量小三:“我怎么才发觉,安定城居然有这样一个天生的好倌。” 第二章.禁瞳(上) 一 出门大半月,晚媚唯一的印象就是奔波。 从南到北,公子总共带她去了四处地方,有深山也有市集,每一处停留三天。 停留的日子晚媚没有别的任务,只是寻一个人。 人画在像里,是个已经老迈的女子,依稀能看见颠倒众生的过去。 这个人是谁晚媚没有问,也曾经怀疑过她就是公子的娘亲蓝禾。 可怀疑最终被她自己否定。 资料记载蓝禾今年四十六岁,就算颜色衰败,也绝不会这么老迈。 任务只是任务,她要做的只是使出浑身本事,不动用鬼眼来寻这个人。 前三个地方都没寻到,她明显感觉到公子的落寞,还有那越来越深的疲累。 到第四个地方时他其实已经绝望,脸埋在车厢的暗影,声音冰冷:“这里其实你来过,是你杀第一个的地方。” 晚媚“哦”了声,心绪一时有些澎湃。 公子还在继续:“韩家是这里最大的望族,韩修已经丧命,如今韩玥掌权,既然你也来了,不如顺便收服他。” 晚媚愕然,想了有一会才想起韩玥是何许人也。 那一刻她也无限疲累:“寻人之后再做是吗,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老了,怕是没有本事再去收服谁。” “对什么都失去兴趣,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要什么?是不是还想要你那可贵的自由。”短暂沉默之后公子突然坐直,杀出这么一句。 晚媚失语,一时间竟是无从回答。 没有了小三,自由仿佛也就失去了意义,她是真的已经老了,老到失去向往。 “我到底要什么……”喃喃之余她抬头,看向公子,目光已是十足荒凉。 公子没有给她回应,而是突然将身子绷直,脸往南一侧。 “秋芙蓉的气味,你有没有闻到。” 说完这句之后他突然发掌,一掌就将马车劈得粉碎。 满街的行人顿时哗然,晚媚抬头,清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。 公子没有多话,苍黑色大氅迎风一荡,已经直追那背影而去。 追逃最终在一片树林前结束,白发背影闪进密林,转瞬就已消失。 林子是片寻常的桦树林,可隐约飘荡着雾气,晚媚顿步,发声提示:“这林子有鬼,公子小心。” 公子低着头,似乎不曾听见,毫不犹豫就跨进了林内。 晚媚于是也跟进。 进了林子光线就渐渐弱了,雾气越来越浓,是片深浅不一的紫色。 晚媚连忙掩住呼吸,跨步时也分外谨慎。 走了不到十步林内不再寂静,开始有细微的喘息。 晚媚凝目,看见不远处有匹纯白色的马。 马是纯种,极度的俊逸,可却将前蹄高高扬起,露出了骇人的性器。 有人就站在马蹄前,一个孱弱的男人,被那性器霍然顶进后庭,发出一声呜咽。 晚媚愣了下,方才觉得恶心,却看见那性器又往前,将男人小腹洞穿,刺出血淋淋一个深洞。 鲜血鬼魅地铺洒开来,一滴滴极其粘腻,依稀里化成了条赤红的蛇,蜿蜒往前,动作缓慢。 就在晚媚快要屏息的那刻蛇爬进了一口锅,锅里热水鼎沸,瞬时就变成一片血红。 有个人从锅里爬了出来,浮肿着脸,在冲她招手:“我家男人饿了,我身子瘦不够他填肚,你也来煮吧……” 晚媚踉跄,发出声低呼,连忙掩住了眼睛。 可是没有用,就算她将眼闭得再紧,那一幕幕血腥却还在她瞳孔里更替,无休无止。 眼睛开始刺痛,象有把锥子在刺,晚媚感觉到有粘腻的鲜血正从眼眶流出。 “这林子会生幻像!”极度的恐怖之余她嘶叫,从腰间抽出神隐,迎风就是一鞭。 不远处的公子不语,在她疯狂时却是极度寂静,将大氅后掠,双膝渐渐弯曲。 地间湿滑泥泞,他居然就这么跪了下来,姿态无比坚决。 晚媚大惊,看着他眼角也正渗出血泪,一时间已分不清是真还是幻像。 “去收服韩玥,将他的心收归你裙下,三天之后再来找我。” 紫色的雾气之中公子发话,仍是双膝跪地,一掌将她劈出了密林。 ※※※※ 跪了不知有多久,公子已经感觉不到瞳孔刺痛,眼角的血也已经在两颊风干。 林内依旧没有人影。 公子于是抬头,问:“在这里呆多久双眼会瞎?“ 还是寂静。 公子的眼瞬了瞬,忽然间就有了焦距,目光灼灼望向密林深处:“一年之前我已经治好双眼。如果娘执意不肯见我,我就在这里跪下去,跪到再瞎了为止。” 林内于是终于起风,紫色的雾气越来越浓,有个人白发苍苍,隐约站在林子的那头。 “这个林子名唤禁瞳,我施了瘴气。”那人影开口,声音苍老疲惫:“进来的人会看见自己内心的恐惧,待得越久就看得越深。你已经待了这么久,告诉我你已经看见了什么?” 公子定定,看着那道人影,一时间无限心酸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 刚进林子时,他和晚媚一样,看到的都是血腥残暴,那些浅表的恐惧。 可事到如今,在他瞳孔里盘旋的恐怖映象就只有一样,来来回回不断重复。 林子里那人影又近了些,站定,离他只有咫尺:“在这里我养了许多荧蛊,你可以显相给我看。” 公子拂起右手,一时间满天荧火聚集,盈盈落到了他跟前。 有个人影形成,是四十岁风姿绰约的蓝禾,他的娘亲。 可是一转眼那容颜突然老去,眼不再明媚,光洁的皮肤迅速起皱,不断腐朽,最终皮肉化作一捧飞灰,只剩下一幅骨架枯立。 “娘离我而去,这就是我最大的恐惧。”显相之后公子低语,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浓烈的感情。 他跟前的蓝禾冷笑,满是褶皱的脸写满失望。 “好男儿志在天下,我跟你说过多少遍,只有够强大才能掌握命运!”走近之后她看向公子,枯瘦的手伸出来,甩了他一记无情的耳光:“你最大的恐惧应该是兵败城倾,而不是失去任何一个人!” 形容枯槁声音邪魅,她如今已经成了鬼,早不再是小时候拥着公子数星星的那个蓝禾。 “你看星星多漂亮,天空多宁静,你就叫宁天吧宝宝,我们就这样一辈子,把过去都忘了。”说这句话时的蓝禾脸容恬淡,是公子记忆当中最美的模样。 “我已经灭了血莲教,两件大事完成一件。”想到这里公子缓缓起身,手掌合拢,握住了蓝禾冰冷的指尖:“跟我回去吧娘,把你给自己下的蛊解了,三年之内,我必定让你看见我坐上金銮宝殿。” 韩家大院,冬风萧瑟。 可院中央一只石洞里却温暖如春,乳白色的温泉水汽氤氲,拢着四壁碧青的茶树。 韩家不仅习武而且从商,运营盐茶道已经十几年,而今天是腊月初四,正是采冬茶敬谢客户的老时间。 温泉乳洞里采摘冬茶,这已经足够新鲜。 可更新鲜的是采茶方式。 温泉内如今泡着六个十三四岁的少女,一色赤裸身子,正从头到脚将自己洗尽。 洗尽之后六人上岸,各穿一件对襟薄纱,开始拿玫瑰露漱口。 红泥小炉被点燃,凉水被注入炉内那刻少女们拧身,将腰弯低,微启双唇,到茶树上衔下了第一片嫩叶。 一旁韩玥点燃麝香,开始解释:“这是艳茶的第一道工序,名叫燕子衔泥,老朋友应该早就知道。”